可惜无声-画蝉

文/王小痴

炎夏，蝉声浪头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那是风都难透紧密；更像是骤雨，又大又急。

天气闷热，蝉鸣呱噪不歇，搅得人心烦意乱。

我却不讨厌蝉。

想它曾在满是沙砾与虫豸的潮湿泥土里，熬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暮暮朝朝岁岁年年；还得伤筋动骨改头换面，褪尽了昔日，才换来这餐风饮露的高洁，才获得这立在枝头高处的短暂风光。

这就像出身微寒而又得志张扬的人，今时今日的飞扬跋扈，全是为了抵偿当初难以启齿的苦。

蝉，在短短的一个夏天里，声声的得意不停——那也是可以原谅的。

我想，它是想唱一曲声声慢。

若有人听得懂的话，大意也是“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”罢。

这般隐忍却又自鸣得意的蝉，却是寄托了古人对“生”的厚望。

博物馆、古玩店里，时常见得黑不溜秋的八刀玉蝉，也有精雕细琢的把玩蝉。

帝王将相也好，平民百姓也罢，终有尘归尘土归土的那天。活着时的风光无限都会被埋入一垅黄土里，接下来的，是无边的黑暗无尽的死亡。

人总难接受肉身将与蝼蚁共享土地，将会被蛆虫啃噬，直至剩下累累白骨。

曾经在土地里蛰伏的蝉，成了古人弃绝肉身，灵魂重生的期冀。

玉蝉被放进嘴里，想象着灵魂能像蝉一样，抛弃丑陋腐败的旧皮囊，生出稀薄的翅膀，振一振翅，飞高飞远飞向莫测的来生……

来生毕竟太过辽远，还是今世的荣华富贵靠得住些。

古代的读书人，出路窄，只有“学而优则仕”这条不归路。

从举人到状元，中间隔了多少范进的疯癫，多少悬梁刺股的寒窗岁月。即便为官，那道路也是且阻且长，从九品芝麻县官到紫衣绶带的权臣，中间隔了多少人心叵测，多少黄雀在后。

可在如铁板一样密实无缝的社会里，阶层流动的唯一通道便只剩下读书。

旧时仕子，明知仕途险恶，却也眼睛都不眨地把自己的青春与才华全赌上了——为的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封妻荫子。

他们手里把玩身上佩戴的玉蝉，是警醒，也是盼望。

提醒自己，之前黑暗世界里的磨砺都是值得的，只要有朝一日像蝉一样，跃上枝头，一鸣惊人。

反倒是画里的蝉，还亲切可人些——静落纸上，少了呱噪，多了安恬。

齐白石画里的蝉，几可乱真。

他的蝉和他的鱼虾蚂蚱蜻蜓蝴蝶一样，都是论只卖的。

润格明码标价清楚明白，画以尺平算价，要另加虫虫马马的，另行算钱。

吃火锅点菜也加钱呢！况且这工笔的昆虫，费时费工，若是价钱便宜了，怎对得起这笔墨纸砚呢！

汪曾祺曾在书里写：“每个人带着一生的历史，半个月的哀乐，在街上走。凄凄惶惶、忙忙碌碌。”

我们谁都逃不脱自己的过往。每个人的经历，都如同看不见的皇帝新衣，时时处处如影随形。

晚年名利双收的齐白石，改得了乡音，也摆不脱幼年时贫寒的出生、青年时雕花木匠的斤斤计较。爱把墙壁挖洞将金子藏了又藏的齐白石，即便是老来富余，又怎舍得像皇家出生的溥心畬那样，随手画了花鸟便赠与徒众呢？那一张张落了墨的纸，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！

齐白石笔下栩栩如生的蝉，何尝不是自己的影子？

20150814重庆立秋以后

♥碎碎念♥